雪津城南城头。
陆行借走了陈霏的小马驹,将小钰送回了城主府后,便独自带着龙王脊来到了南城头。
守城的士卒是方才见过陆行的,他们知道陆行的身份,恭敬道:“世子请。”
陆行沉默,独自上了城头,雷英也还在城头上。
雷英回头看到陆行,说道:“世子来了?”
“嗯,”陆行点头,将龙王脊丢在孙伍的尸首上,余光注意到雷英有些愣神,问道:“怎么了,怎么不回城主府?若是城主府你住不惯,也可以回你雷家的府邸。这城头的冷风有什么可吹的?”
雷英稍稍错愕,仔细看了陆行好一会儿,她一只脚踩在垛口上,叹息道:“打十一岁起,我便没在雪津城待过一日了。对于我来说,雪津城不像一个家,更像是一处泥沼,在这待得越久就会越陷越深,我一直觉得我的爹娘就是这么没的。旁人都说我爹娘私通蛮族,可我不信,我真的不信!”
陆行抬眉看了眼雷英,淡淡道:“需要我帮你去找阁老吗?你我再看看卷宗,若你爹娘真是被冤枉的,我一定帮你爹娘翻案。”
雷英轻摇着头,用手扫落衣肩上的雪花,说道:“不了,没有看的必要。我爹娘本来是陈元帅的部下,她跟我说的‘你爹娘的罪过,证据确凿,看一百遍一万遍都是一样的’,那时候我还小,即便知道陈元帅不会骗我,但还是闹着要亲眼看看,于是我便抱着爹娘的卷宗一直看,看了三天三夜,我知道,陈元帅没骗我。
“然后我就玩绝食,我想饿死自己,去地下见父母,我想亲口问问他们为什么?”雷英平淡说着,就跟雪花轻飘飘地落下,大地的白色愈浓一分。
“陈元帅就拽着我来到爹娘的墓前,是她向阁老讨要来爹娘的尸体,也是她为我爹娘下葬的。”雷英说到这,说话声停了下来。
陆行偏头看去,只见雷英的眼中有泪水滴落,泪水落到雪花中,时间一久,就成了雪的一部分。
雷英轻声醒着鼻子,笑道:“让世子见笑了,我就是觉得世子人不算坏,也不是难相处的,才说这些的。”
“陈元帅就逼我在爹娘的墓碑前吃饭,她说我要是不吃,她就把我爹娘的墓都挖了,”雷英用手指擦掉眼角的泪,却架不住泪如雨注,泪水顺着她的手滑入袖中,似是将北地的寒风都送到了袖中。
陆行上前,张开双臂怀抱住雷英,柔声道:“天冷了,回去吧,晚些时候我们煮热锅吃。”
雷英稍稍错愕,看着近在咫尺的陆行,她笑道:“世子就是太温柔了,对谁都一样,就像那十四位老将军,他们这般闹事就是想让你退位,你却只是稍稍惩戒,他们事后一定会千倍百倍地对付世子的。”
“在夸娥关那会儿,你为了些许碟子的死就要一人独闯夸娥关,我和蓝五都是不支持世子的,觉得你是个目光短浅、有勇无谋的人。”
陆行微微一笑,问道:“那现在呢?”
“现在呀,”雷英眨眼看着陆行的眼睛,轻声道:“现在就是一个好色之徒。”
陆行再问道:“那你觉得北地需要怎样的王,像我这样的好色之徒可以吗?”
“当然不行!”雷英嘴角勾起一个笑容,眼睛上挑,目光中有稍许希冀,“学楚庄王,不鸣则已……那就可以。”
“行了,我先回去了。”
雷英轻手推开陆行,几个步子便提着长枪跳下了城头。
而此刻的南城上,没有一个巡逻的士卒,高耸塔楼下,一个黑袍人从塔楼的阴影中走出,身形很高。
陆行定睛看去,此人躲在黑袍下,什么都看不到。
“你是谁?军中的人?雷英是不是与你认识?”
黑袍人开口了,声音沙哑:“是我传音让雷将军先离开的,有些话,我想问问世子。”
陆行挑眉,说道:“要问可以,但是让我看看你的真容。”
“其实我也能大概猜猜你的身份,能让雷英主动离开的,至少是六楼武夫,不,以雷英的性子,你是山巅武夫?”
“山巅武夫……你是大池武卒的统帅,你是秦武!”陆行定睛看去,左手摸到了养剑葫,天下武夫若排个榜单,武仙若是为魁首,那这第二的,唯有秦武。
“你来做什么?照规矩你率八万大池武卒镇守雪原,无王令不得私回!”
黑袍人点头,笑声沙哑,“这些都是世子的猜测罢了,世子没有证据,那就不要妄加猜测了。”
“你杀了孙伍的时候,其实我也在,只是我没拦着,”黑袍人微微抬头,其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,“你觉得孙伍不能当北地的王,我也觉得不行,可我更觉得,你陆行也 没有当王的能力。”
“一路北上,多次以身犯险,若不是无数人对你明里暗里的偏帮,你如何平安抵达雪津城?”
“这样的你,如何带着雪津城走向繁荣,又如何保护住北地千万子民田野间、农舍里的粮食?”
陆行紧绷着的左手轻轻放下,他平淡地看向黑袍人,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秦武,开口回答此人的问题,心神放松,心湖如镜,身如松木。
“杀齐睦,是为了让东冉安分点;闯文道遗迹,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;二闯夸娥关,是为了告诉当今陛下我的决心;抄家董王二家,是为了安定后方;杀孙伍的原因很简单,北地的王不能是个空架子。”
“其实嘛,孙琦死了后,北地的确还有一个合适的人,便是秦武,对于一位大将军来说,他很年轻。”
“只是,北地不能有一位杀力无双的王,那会拖垮北地的。所以,我下山了。”
黑袍人再度开口,声音沙哑,“愚蠢!大周皇朝才是北地最大的祸患,与其死守北地、任人宰割,不如挥兵南下、夺下京都,摧毁大周的龙脉,塞北的草原本就属于北蛮,还给他们又如何?待我在南方扎住脚跟,迟早能夺回来的。”
“你真这样想?若是龙困于野呢?”陆行平淡问道,他并没有因为黑袍人的话而愤怒,甚至北地有这样念头的人还不少,北地这二十年,受到的委屈,实在是太多了。
黑袍人说道:“那便血流千里,杀至天地胆寒!”
陆行皱眉道:“你小瞧了蛮族的野心,也小瞧了大周的能耐,更没算那天门后的存在。”
“不,”黑袍人喝道:“天门再开时,诸国纷争、兵戈不止,这正是天人想看到的,他们不会阻挠我,我可以和他周委曲求全,当下一次天门关闭后,我已经一统九州了。”
“秦武!你忠于谁?”陆行怒了,他没有一刻跟此刻一般愤怒,北地因为天人死了多少先烈,他秦武怎么敢的,敢说出这种话!
“呵、呵,”黑袍人笑了笑,讽刺地摇头。
“其实还有一条路,上缴军权,投靠大周皇朝,雪津城里便有人在走这条路。”
“人是念旧的,杀一个孙伍不痛不痒,勋贵既然敢染指王权,那就都该杀!你想兵不血刃地夺回雪津王权,书是白读的吗?妇人之仁!”
陆行定睛看着黑袍人,冷声道:“你所说的霸道不适合雪津城,大敌当前,蛮族南下,雪津城自然会拧成一股绳,我为何要去削弱自己的力量。”
黑袍人负手,笑道:“霸道不适合雪津城,笑话!陆昂、陆霜,哪一个不是力压寰宇,以霸道威吓天下?便是曾经那位儒圣,亦是用霸道震慑人间。”
“你陆行远差三人矣。本来以孙琦的武道天赋,只要跟着武仙的脚步,就能稳稳地成为第二个武仙,故雪津城上下皆服之。可你陆行有什么能耐?便是我能认可你,你又有什么能耐让北地三十万将士信你、服你?”
“先前你问我忠于谁,我能告诉你,在我明晰陆霜的生死前,我不会杀你。”
黑袍人的话如千斤锤敲在了陆行的心中,这满天雪花缓缓飘落,南城头的寒意愈发浓重。
陆行淡漠地看着黑袍人,天地间似是有一抹寒芒闪过,城头的霜雪翻飞,剑光有名——落雪。
“秦武,这一剑,你可认得?”
黑袍人伸手向前一抓,竟将这抹剑光从大雪中抽离出来,两根手指夹住剑光,如一抹极光闪耀。
他看着手中的剑意,目光深沉,仿佛在看着这天地极美的风景,“你姐姐的剑道很厉害,纵看古今,唯有太白能比。”
话落,黑袍人探出一只手,并指在空中一划,剑起的一刻,大雪停滞了一瞬,剑落的那一刻,新雪埋旧雪。
剑光朴拙无华,一抹白色如霜雪席地,冰霜凝结了整座南城头,包含一千二百的垛口、十三座敌楼和六里宽广马道。
“这一剑,亦是落雪。”
剑光淡退,冰寒依旧,然而黑袍人已然没了身影。
陆行看着脚下的霜寒,轻叹口气,他随即跳下城头,朝下方的雷英挥挥手,“走吧,回家。”
雷英的眼中流光不断,轻轻为陆行拍落肩上的雪,手握银枪,与陆行向朱雀大街走去。一路上买了不少菜,此刻的街巷正值炊烟袅袅。